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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25章 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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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125章 湯

大地邊界的一輪落日像俯瞰的巨眼,融著熱淚血肉模糊地烏下去,已數不清多少個日夜交替,兩條腿騰起步來都是渾渾噩噩。

少年仍是佝僂著身子,像株枯萎的、將死的雜草。三人剛見他只覺平平無奇,打眼看不過於歉收災年艱難度日的可憐人,可隨他去往那荒村之後,心內都生出些微妙的異樣。

原因無他,陰家村的邊郊有其世代安葬逝者的墳地,多是簡易墳包,並無奢華之象,少年卻撿來銹跡斑斑的耒耜,一座墳、一座墳地刨開。

開棺之後第一件事,便是將屍體的頭顱擰掉。

那時白晝已被黑夜吃得吐不出骨頭,墳地周匝閃著幾點蟲火,偶有目不視路的撞在墓碑上,發出清脆的一聲響,隨後像燈芯燃盡一樣地滅了。

散落的屍骨、狼藉一片的黃泥與棺木,三人都頗有些無話可說,半晌,洛肴才似笑非笑道:“好一個成大事者,真是人不可貌相。”

景寧咕噥道:“這是不是有點缺德...”

“人都已經死了。”不過魂散天地間,自此再尋不得去處,著實有些...難以置評。洛肴食指輕敲著,躥過墳地間的風嘯嘶叫極其嘔啞,有點咬牙切齒似的。

少年將刨出的幾件陪葬品都貼身收了起來,觀著星象辨路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荒僻孤村。

許是天上無雲的緣故,白天熱得要命,晚上冷得要命,夜風小蛇似的鉆進單薄的罩衣裏。他沒能找到水,好在溫差帶來些許露珠,阿娘飲下後精神轉好稍許,天剛放亮他們便再度啟程,渾渾噩噩不知走了多少個日夜,空氣好像濕潤起來,道路兩旁生出些星星點點的新綠。

他們一路是帶了幹糧的,一些硬得能敲出“梆梆”聲響的籠餅,無水可就的時候,每次吃都像在生吞一塊石頭、或者薄薄的刀片,除非餓得實在受不住了,少年才會努力掰一小塊填肚子。

他們很少發出聲音,“阿妹”也已幾乎不哭了。途徑深宵曠野之時,幾人皆似跟著跌落空洞洞的眼眶裏。

如此這般,等終於聽得一些水流聲,他都竟辨別不出來,側著耳朵聽了好半晌,父子二人對視許久,男人才遲疑著開口:“是不是水聲?”

那聲音與男人嗓音可謂天壤之別,一個聽著便是柔軟的、清爽的,一個是因摩擦而震動,粗糙的、幹澀的。少年尋音而去,少頃,找到條約莫一掌寬的溪流。

他有些怔怔地伸出手,那些透明的清涼似聚似分般從手背流過,即抓不住,又看不見,不禁讓人懷疑它是否真實存在,直到喉管成為容器,被灌滿得能晃出咕咚聲響,他的心思才漸漸活泛起來,雙腿註著的鉛登時被抽空般狂奔回去,喊道:“水——”,卻是猝然一楞,他竟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。

他大力摩挲著喉嚨,咳了好幾下,才勉強發出幾個音節,回去給男人看自己衣服上暈開的水痕,男人亦是神情激動,從耬車裏翻出水囊來,將“阿妹”交由他抱著。

他垂眸諦視懷中小小一團的溫熱,又探指試了試耬車上女人的鼻息。女人昏睡好些天了。

當晚他們夜宿於荒廟之中,勉強有四壁擋風,少年與男人總是輪流守夜,以防不懼火光的野獸伺機襲擊,少年將水燒熱,把幹硬的籠餅泡在其中,輕搖著女人的手臂道:“阿娘,吃些吧。”可女人怎麽都喚不醒,男人過來把她頭偏向一側,按了按舌根,硬是餵進些水。

“還有麽?”男人看著浮在水上幾縷絮似的餅碎。少年搖搖頭,“最後一些。”

男人環顧四周,道:“有了水,說不準會有些蟾蛛魚苗之類,蒼蠅再小也是肉。”他站起身,“阿爹去四周看看。”

少年獨自坐在火光中,時不時探一下女人的鼻息,懷中稚嬰也極是乖巧,一點兒不哭不鬧,只是偶爾會有些吮吸拇指的動作,除此外,安靜得像是死了。

極端壓抑的環境中好像喪失了時間概念,他只知過了大約添兩次柴的時辰,廟外傳來些響動,似是重物擲地的聲息。他警惕地拾起支柴火,在通紅焰光映射下才見男人踉蹌的身影,一瘸一拐,正痛苦非常地捂著腿。

“阿爹。”少年急忙迎上去,“怎的了?”

“被套索絞住了。”男人隱忍著話間抽氣,連連擺手,“沒事,坐吧,明天就好了。”

小溪似的血在男人身後蜿蜒著,像那一泡溪水般灌進他喉嚨裏,叫他說不上話。男人把他拉到近前去,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,手掌粗礪的繭子摩挲著皮膚,好像動物舌苔的倒刺舔過,像大狗舔小狗、大貓舔小貓。“先前還教你如何布陷阱的,今日倒是自己被陷阱捕了,許是殺生的勾當幹多了,畜生皆有靈罷。”男人長嘆一氣,凝神看了看他,忽而道:“阿爹對不起你。”

“也對不起阿妹。”男人額上滲出冷汗,呼吸窘迫,“她投胎的太不是時候,一出生便要遭罪。”

少年借些許光亮檢查著男人腿上傷,大量湧出的鮮血已昭示嚴重程度,但仔細去看,才知已然深可見骨。

“阿爹。”少年扶著他,“躺下吧。”

男人依言靠在蒲草堆上,縱然在場諸人俱心知肚明,餓了這般久、又累了這般久,虛弱的身體是經不住失血的,更況且並無藥物可依仗,這一躺下,怕是再起不來了。男人卻始終道著“沒事”,讓少年多抱抱阿妹,聲音逐漸微弱下去,似乎也陷入了昏迷之中。

少年抱著妹妹,凝視著地上恐要長睡不醒的雙親,他視線掃過阿爹汩汩流出的鮮血,又掃過阿娘幾乎凹陷下去的小腹,背對著他們,面朝火光跪坐下來。

他正對面,那婆娑起舞的火焰後方,是廟堂中心供奉的神像,雙目飽滿渾圓、須眉黑亮,只是衣著上的色已有些剝落了,想來曾經也朱漆光潔。左右陪著勒公電母風師雨伯,神姿威嚴,好巧不巧,恰是位龍王。只不過是位小龍王,管不了東南西北四大海,充其量管管地下泉,故而此廟,被稱為廣仁王廟。

或許此廟曾香火不斷,蠟燭融化又凝固的蠟油鋪滿了香燭臺。這位龍王的面目在紅光裏閃爍,猶若頭破血流地於一片蠟燭的屍體、柴薪的屍體內俯仰,可火光一過,它又變得幹幹凈凈,依然是高坐蓮臺的龍王。

正在流血的,分明是它膝下匍匐頌德的信徒。少年以指沾了一點血,放進口中,不知咂摸出什麽味道,又沾了一點,往懷內“阿妹”的雙唇上碰了碰,一抹胭脂似的紅暈染開來。

俗言道“吃什麽、補什麽”,阿爹失了這般多血,想要救命,自然是要將血補回去。阿娘餓了這麽久,想要活命,自然是要吃些富含營養的肉食。

撿來的柴快要燃盡,焰光漸漸黯淡下去,昏黑內僅能看見幾塊燒成的紅碳與濺出的零星火燼。少年似乎沒有再生火的念頭,一時之間,旁觀的三人連彼此輪廓都尋不到,不過好在天快放亮,東邊地平線隱隱翻出魚肚白,慘淡的光色之中,三人倏然聽到些斷斷續續的嬰兒啼哭聲,但不到數秒便止息了。

隨後是些窸窣聲,少年像是拾起了那壺燒開的熱水,旋即又聽聞水囊中液體灌入的聲音,叮叮當當,引得少年條件反射性地咽嗓子,“咕咚”一聲。

在東方曙光大亮的瞬間,一束光線投射在龍王飽滿渾圓的雙目,兩筆點睛的墨殺在上面,岔開兩瓣眉、兩股胡須。

他回頭望了一眼,瘦骨嶙峋的少年與凜然威風的神像,目光隔著彼此間彌漫的顆粒細密的沙塵,末了,他俯下身輕晃著阿爹和阿娘,溫聲道:“喝點吧,肉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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